去年冬天讀完《寄物櫃的嬰孩》,腦袋像是真受過一波達秋拉的肆虐,一團無以名狀的濃霧自後驗的奇點爆發擴散,無孔不入地擠迫著身心。後來躁烈的思緒和行止大抵發自毒效,欲力迅猛又狠絕,卻每每在濺血那刻頓然消散,空留一方悱憤的虛無。好似有支巨大針筒捅了我的腦袋,將一切所知所念盡皆抽乾。
儘管我也算是多愁善感,能夠打動我並讓我念念不忘的影視作品卻不多。因此在這樣空然的近日得在 Netflix 上接連看完《進擊的巨人》最終回前篇、《黑暗榮耀》和《安眠書店》全集,簡直是意料之外又前所未有地過癮。這三齣劇俐落又細膩地著力於它們的共同主題:殺戮與復仇,其中各處幽眇也勾起了在我腦海中盤旋不絕的小說段落。
說來好笑,我對觀畢的電影和戲劇多半無話可說,播映結束的黑底每每照出我相對的啞口無言,無關劇情好壞。猜是感官早被跌宕起伏不止的視聽體驗撐至極限,再去多想徒增身心疲累。分秒必爭地奔轉的影幀,極不情願施捨觀者片刻留白,就算是靜態或沉默的一景一幕也總是富含某種深意,不輕易放過片刻撩攪人情緒的機會,呶呶不休直至結局的圓成、收束或衰跌。
文字則相反,即使永遠是讀者能以一紙書卡或果決闔頁截斷一則故事的交代,卻無人得以抑止想像在腦海裡翩躚。相較影音的瞬息捕捉和調動,文字之於心智更是細微漫長的雕琢工序,直到某天忽地閃過,才發覺它已刻印此中。
上述三部影視作品,《進擊的巨人》為漫畫改作,《黑暗榮耀》為名編劇金銀淑所筆,《安眠書店》則改編自 Caroline Kepnes 的同名系列小說,三者分屬不同的創作形式,編導及詮釋手法迥異,卻不約而同地演化成我想稱為 Postbildungroman——後成長小說的類型。就主角的刻劃來說,三者同樣有著敘述主角成長/魔化的基調、劇情同樣隨著主角陷入一次次內心掙扎,帶出一場場嚴肅的道德辯證/靈魂拷問。而三位主角反覆與世界拉扯、對立又相融,最後都從受欺者長成了大反派,殺出一條名符其實的血路。
世界本是如此殘酷變態,而正是這種種歪斜讓它的美不減反增。說到底,多數事物經撥挪或割裂,定睛一看都是無聊,所謂中流正派從另個角度看也不過是魔高一丈。在此我便要魔轉,引述最近讀的書中,幾段令我反覆思量亦著迷不已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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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這種旅行與戀愛就和格列佛的發作一樣,只是揮打水泥牆而已,不管再怎樣發作釋放能量獲得滿足,都會離熱帶越來越遠。
「我說秋牡丹,難道你沒有慾望嗎?是因為生長在有如超級市場的環境,所以不知道還想要什麼還想吃什麼吧,是不是不好意思大聲喊出自己想要什麼東西呢?」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在等待。」
「等待什麼?你說在等待,但光是等待並不會有所得呀,你所說的等待只是一種藉口,是錯覺。就好像在極度乾燥的沙漠中迷路的人,把沙誤認是水吞下肚一樣。」
沒錯,是錯覺,我所見到的是海市蜃樓,我自己也清楚得很,不過我已經膩了,喝膩了水,膩到覺得無趣而想死,就算吞沙會弄破喉嚨噴出血來也比喝不到新鮮的水好,呼吸著無聊的空氣而越來越想吐,我無聊的時間覆蓋著地表受太陽烘烤,佐知子你只是為了中和那吐意,就跟老人假日去垂釣一樣,在不自知的情形下喜孜孜地聽著那無聊的歌而已啊。
——村上龍《寄物櫃的嬰孩》
橋仔思索自己遇見辰夫之後心情變差的原因何在。自己映在映像管那面鏡子上塗改過的記憶,只要一遇到過去認識的人好像就會瓦解。自己精心構築、毫無屈辱、並充滿新意的回憶,一旦遇見知道自己過去的人,三兩下就毀損了。想到這裡,橋仔不禁背脊發涼。如果那些傢伙全死掉該有多好,他這麼想。
——村上龍《寄物櫃的嬰孩》
藻羅的感情並不是發自內心深處,感情的尾巴永遠殘留在她的心裡。殘留著,沉伏著。另一個藻羅則冷眼旁觀這種淡薄的感情。雖然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旁觀,然而毫無疑問的是,這另一個藻羅卻是帶著一副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而且不以為然的表情冷眼旁觀。藻羅的感動消逝得很快,缺乏持續性。即使被人愛著,即使被人充滿深情地擁在懷裡,即使接受了別人的餽贈,她的歡喜都會變成一種淡淡的、模糊的東西,進入藻羅的心裡。這種感動很快就會溜出體外。對藻羅來說,任何感動都會立刻溜出體外,忘得一乾二淨。因此,這注定她是個極其薄情的人,也只能是個不懂感恩的孩子。
——森茉莉《甜蜜的房間》
我的感動亦消逝得很快,而我不想這份難得的情感被時間沖淡成模糊的東西,因此必須以文字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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