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證據

on 2022/07/10

求去的低語總是禮貌而隱晦,生怕身邊尊貴的生命沾染了自己不幸的氣息。年初那陣子向空洞的自己死命掏挖,寫出了一回回連自己都動容的安慰,如今看來可真像是自賤獻媚的丑角,緊揣著嗟來之食不住自喜,尚不知那正是可悲之最。

對自己,不懈努力僅是為求平靜存活;對他者,則是近乎毫無期望或欲求地,不聲張也不求援,能給的時候還總是盡己所能。這麼埋頭自食其力,於是身邊的人就都習慣一片好心地無意攪擾。也許是無暇顧及,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絕境和傷痛,各自都正打著屬於自己生命的硬仗,所以我什麼也沒伸手去要;也許是力不從心,錯誤的取徑就好比負薪救火,徒然地使關係走上曲徑。

三年前的我也曾經試過低低地,吐露並非每一場臨別都能尋得癥結。還記得那天夾在一片玩笑裡囁嚅的求救,最終只得到了邀賞似的、對方向另一人撲面的消沉失意給出的勸慰之語。轉傳的訊息裡滿是那人從未施捨予我的愛與肯定,而我不住流露的欣羨只招致了批判的疑句。

或許總是我搞錯了對象,搞錯了主旨,搞錯了文意,搞錯了謙敬問候的時機,也或許是我的自滿自得,致使自己在他人看來全然無需。

於是我知道只能靠自己不斷努力,無能恭逢他人的愛那就盡力自筆救贖;多活的每一天裡,寫出再絕望的字句也不能偏離對愛的詮釋與趨近。只是每每文章寫成又失笑,成日積鬱懷恨我究竟哪來的愛好寫?我又是想透過粉飾的字句換(喚)得誰的偏愛與真誠?我就這麼稀罕他人的餉餽嗎?我看懂了承接了回應了各種明指暗示的傷痛,卻沒有一個人看得懂我的,更遑論那些拙劣的假意的甚至另有所圖的步步進逼。或者得到的僅僅是一種義務性的輕率關切;一種,剛好有空隨手問候你的死活,你竟剛好有空接聽,顯然你還活著,雖然你死了我也沒差,只是得趕緊發張五年前的舊照願你安息,順道恭賀你終於如你所願地下了他媽的地獄,祝福你在冥府裡終能找到與你相襯的愛你的惡靈,這樣的機巧。

訊息來的時候,電話響的時候;侵門踏戶的時候,朝我嘔出自己生活要事還不忘自誇一回貶我一番的時候,誰知道我一個人在他媽的揍自己撞自己,恨不得當場死去?怎麼能如此毫無自覺地指使我仰望你的悲傷?怎麼能在我一個工作要接著下一個的時候,一個進度要趕往下一個的時候,在全世界沒有一個人要我的時候,叫我安慰你、叫我給你該死的人生一點可笑的建議?

你說,這種時候倒還有人找,比起平時群起的避之唯恐不及,好一點嗎?

平時言及於此我又會感謝起我生命中的唯二撫慰──文學與歌曲──只是悲觀的時候又會想,多數感動我的不是死了也就是形同死去,只配下地獄的我也再無緣這些光明。

撞見了誰的呼救我都是想也沒想地挺身前去,比誰都多考慮一點,甚至懂得避嫌,只因為我自以為切身地懂得傷心欲絕、孤立無援之痛,不為討要感謝只為多救一回是一回,更絕不滋生煩擾或誤會。可是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在哪裡都是多餘的,既不是最先到的也不可能是最重要的,甚至沒資格被討厭,如同我隱形的苦痛和無聲的付出,我整個人辛辛苦苦地活成一具死氣蓬勃的活屍,只有礙著這世界的份,還巴巴地想在這樣的世界裡求存。我羨慕死你們一呼就有人急急忙忙要來救,神色一正所有人就閉嘴靜靜地聽。某夜我連歌裡的靈都被分去,因為近乎窒息的絕望而寫──既已無法復原,乾脆為了你們這些尊貴的存在折上我此生所有快樂──然後我終於被看見了。一聲聲感謝,一顆顆愛心,一個個都在打發我去死,誰在意我呼不呼救?

實在不懂還能多悲哀,我不能自已的同情與心疼只換來自己夜復一夜無語的孤寂,堅定清晰求死的文意也比不上那些虛無縹緲強說愁的抒情。好累了,再也不想只為了熟悉的痛覺和快感弄傷自己,如果往後日子也是這樣卑劣的活法,我只渴望當即劇烈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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