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續命的血條、靈魂的故鄉,也故此令我近鄉情怯的當代史詩鉅作 —— 是的,從未成年看到初老、從兵長一米六到艾連我寶,我終於要寫《進擊的巨人》。相對平時的字斟句酌,在這篇看似語焉不詳的標題下,我想分享兩首非出自動畫原聲帶,卻讓我在追《進巨》的過程中備感哀愁的歌曲。兩首都是十幾年前的老歌了,小時候聽幾無感觸,後來與進巨的情節加以聯想才為之震懾 —— 彷彿我是為了把進擊的巨人和這兩首歌湊在一起寫才出生的。
第一首是青峰作詞作曲的〈藍眼睛〉。動畫第三季的開頭,襯著海浪拍擊的聲響與飛鳥啁啾,畫面特寫了艾連遙望天空的藍色眼眸。那時的艾連在想什麼呢?眼見他終於來到心心念念的海邊,我們又期待海的另一邊存在什麼呢?這雙眼,曾經一無所知、百無聊賴地望著天空,是預見了怎樣的慘痛殉逝,才變得如此哀愁?
命運對他的迎頭痛擊總是毫無預警,out of the blue。同一雙眼,比起愛意和憐惜,承受更多的是辨明孰是孰非的迷惘,以及沉重的背離與依託。來到象徵自由的海邊,艾連的雙眼淌著湛藍,卻非如願以償的澄澈,只是就這麼睜著,飽覽最後一刻無邪。此時的他,內心該有多沮喪?海洋曾是所有美好想像的歸宿,單憑想像就能湧出源源不絕的力量,艾連卻偏偏在和夥伴們一起抵達海邊前,獨自撞見了慘無人道的收場。
曾經堅定的目光如今朦朧,他伸手指向海的另一端,將那份絕望問出口,不知有多盼望得到如他自身一般篤定的反駁。如果可以不要那樣 —— 後來我們知道他試過了 —— 他又何必棄誰不顧,一意孤行地遠走?如果古利夏的記憶能夠晚一點點倒灌,如果艾連能夠晚一點點受到未來記憶的突襲,是否會有不同的結局?但願他始終無知,仍是那喜怒形於色的少年,第一次看的海和所有人是同一片。
你的眼睛 藍色的一面海
總是太安靜 像是會有暴風雨
呼喚一個夏季 也許那天都逝去
海面閃著淚 像夢境
你的眼睛 閃爍的一面海
平靜地嘆息 灑了一片碎玻璃
穿過一座島嶼
也許那天都死去
海浪都沉默 累不累
作一場冒險的表演
走過千秋萬歲 寂寞的雲煙
下雨天 沒有地點可以擱淺
拍一張分別的紀念
努力遠走高飛 失眠的海面
地平線 彩虹消失在一瞬間
其實從頭到尾 誰又得到了水仙
其實從頭到尾 走了錯誤的航線
讓海水都抹去你我的臉
閉上眼 回到原點
一個語言兩個世界
從梟、古利夏到艾連,甚或吉克或萊納,無論是由誰開頭的故事,作為記憶的傳承者和宿命閉環的驅動者,他們歷經了各自的糾結和苦痛,都決定獻出自己以終結一切。儘管歌詞所敘述的心境與情景不盡相同,〈藍眼睛〉中的幾個意象卻與各戰士和士兵的處遇不謀而合,從海洋、島嶼,到走過千秋萬歲的一場冒險的表演,以及最後的「閉上眼/回到原點/一個語言兩個世界」。開頭那段,也像米卡莎回想艾連是變了或者從一而終的心情,一回回恍若隔世的浮想聯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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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幼時救下米卡莎或日後為了驅逐巨人而戰鬥,艾連總慣性以自殘的狠勁,不惜玉石俱焚也要除掉那些奪走他人自由「傢伙」。偶爾會想,幸好艾連還有阿爾敏畫的夢想大餅(巨大鹽湖火焰之水冰之大地砂之雪原⋯⋯),還有兵團裡那些特別的夥伴,至少他對世界不盡是慘絕人寰的想像。
驅動艾連前進的始終不是夢想,而是珍視的人事物遭奪的憤怒,他的目標一直都是「把所有敵人一個不留地驅除殆盡」,只不過敵人從混混、巨人,擴大成對艾爾迪亞人懷有敵意的全世界。以為到了海邊便能迎來自由與和平,沒想到犧牲無數戰友換來的結局,只是迎頭趕上牆外全世界的敵意,甚至最終化作敵意本身。
深知滅世十惡不赦卻不得不為的他,不願他愛的人基於羈絆或情愫不自由地對自己盲目服從(一個人的成全好過三個人的糾結⋯⋯),於是選擇了疏遠,甚至敵對。只有如此,他才不至陷友人們於不義,才能為他們換來他打從出生就無緣的自由。自由意味著沒有任何枷鎖,而為宿命閉環禁錮、身為自由的奴隸的他,無所不用其極只願他愛的人能掙脫。
至此也迎來第二首歌,My Chemical Romance 的 "The Ghost of You"。2019 年的某個秋日,我還兀字沉浸在漫畫第 123 話的餘韻,耳邊響起了這首聲如悲鳴的吉他前奏,腦海裡頓時浮現如艾連所見的飛散記憶碎片:難民營的帳篷邊,米卡莎以「家人」回應艾連所問「我是你的誰」;隔日在國際討論會上,艾連憤恨離去的背影成了開戰前的最後一見。再一次見面就是雷貝里歐那天,米卡莎扛著雷槍,映著罪惡的雙眼含淚,懇求艾連「回家」,而後急轉直下的事態讓米卡莎不禁自問,命運是否給過他們別種可能。
I never said I'd lie in wait forever
If I died, we'd be together, ow
I can't always just forget her
But she could try
我從未說要無止境地匿伏以待
若我死去我們便能重逢,噢
我無法就這麼忘了他
但他可以試著忘了我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or the last thing I see
You are never coming home, never coming home
Could I? Should I?
And all the things that you never ever told me
And all the smiles that are ever gonna haunt me
在世界的盡頭,或我瞑目前最後所見
你再也不回家,再也不回家
我能嗎?我該嗎?
還有那些你未曾對我說的話
和那些永遠揮之不去的微笑
Never coming home, never coming home
Could I? Should I?
And all the wounds that are ever gonna scar me
For all the ghosts that are never gonna catch me
不再回家、不再回家
我能嗎?我該嗎?
還有那些將永遠作痛我的傷痕
為那些永遠攫獲不了我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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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host of You" 從歌詞到 MV 皆絕望地傾訴與愛人的別離,亦將對愛人的記憶比作縈懷難釋的鬼魂。無論是 123 話、米卡莎最後的選擇,或者其它時空支線裡一切徒勞的結局,都讓我忍不住想起這首歌。Gerard 哀切的歌聲責問著 "Could I? Should I?",此情也近似哈姆雷特 "To be, or not to be" 的困局:命運將你逼至絕境,是該就範,還是使盡最後的氣力迎擊?
艾連終究沒能回家。為了效忠命運的終局,他策動了一場又一場冒險的表演,不惜截斷自己的腿,戳瞎自己的眼,離家和朋友越來越遠。他是高加索山頂的普羅米修斯,肝臟日日被老鷹啃噬,又夜夜復原如新,不成絲毫能做勳章的傷疤,徒留無盡痛覺。一心向著自由的他才是整部劇裡最死忠的奴隸,一再說服自己「戰鬥吧」、「戰鬥吧」,是明明不願卻深知只有置自己於死地,才能成全夥伴與民族的後生。
和愛人私奔是苟且偷生,忍辱存活等同豢養在鳥籠中的家畜,艾連的處世原則絕不容許自己坐以待斃,可綜觀他的人生姑且也只能算是起而待斃。後期對於艾連的情緒描寫總是零星,但我似乎能夠理解他的每一次自暴自棄,包括相救難民男孩後又嫌惡自己的偽善、坐倒在地哭喊不願米卡莎愛上他以外的人,以及謔稱自己只是一介不小心獲得力量的隨處可見的蠢蛋。後來的他比起前期為了目標義無反顧,更像認命地接受自己必須毀了世界後自毀的任務。說到底,艾連就像現實世界裡所有總是忍不住努力的人,出言或行動的意圖總是捨我其誰與自甘墮落的混體。「為什麼是我?」在如此質問後,仍只有鞠躬盡瘁的份。
後來再看「光是出生就已經很偉大了」這句話,反而咀嚼出諷刺的血腥味,畢竟出生意味著承受苦厄。為了朦朧而短暫的幸福而吞忍,為了生活裡那一點得以歇息的裂隙,誰都在狼狽地苦撐著。
生活中的種種冷酷和熹微,那些令人厭憎卻難捨的 complex 大抵如此,至此我也才明白憎惡命運又對生命過分貪戀原來是種情結,在劇中則以巨人之力具象。即便恨到底,要斷絕與世界的牽連竟如此不易,需要整個世界的陪葬,才讓人決心殉情。
艾連在瞑目前所見是令他欣慰或遺憾,畢竟誰也無從得知。看著同一雙眼從無邪到熾熱,從堅定到慚愧到空洞到最後深沉的混濁,我也只想什麼都不再追究,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一部虛構的劇,用不著如此日思夜想,念念不忘。只是我該嗎?我能嗎?
同為適應不了現實也高攀不起自由、恨透了生命卻總忍不住要努力的隨處可見的庸才,我仍想做完所有能做的和該做的事:傳達兩首歌和我最愛的作品間一些淡薄的比擬,如此而已。儘管通篇是無依無據的腦補與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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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文字 ©空想 blauerever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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