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的時態

on 2021/10/02

整理龐雜的備忘錄時看見某篇2018年寫了一半的⋯⋯創作文?忽然就體會了某人曾說的,寧可如實記下粗糙的草稿也不要完美主義地想得過分久後什麼也不寫隔天就忘。只不過這建言也能充分解釋我的備忘錄何以大而無當,滿是瑣碎的思慮片段,而我居然曾在上方標記的那年那月想著此刻所思不記下來便會永世懷恨。

再次看到那篇文簡直恍若隔世,而它不過是介於17年鬼和19年鬼的中間產物這點也使我驚愕,原來悼念也可以同時是種行前準備。

幾週前的家教課上藉著妹妹提到搭雲霄飛車的經歷解釋了一番時態文法,她說搭之前一直想著一定很刺激、有天一定要試,真正搭了之後才覺得不怎麼樣,所以 Riding a roller-coaster was not as exciting as I had thought. 過去以前還有過去,已成定局的事件我們都畫實心點,現在感受的當下也是實心的。未來尚未到來,標記一個空心圓圈。慶幸她沒問,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也應該是實心的;18年時的我根本做不好那篇的轉折和結尾,而只是無端起了頭。

後來只花了半小時便完成了那篇時隔三年的短文,發想的原型最終融合了這段時間以來和虛虛實實角色的相遇,也修改了多處用字。想想所謂現在更應該是介於虛實間的某個點,我能掌控的永遠只是決定以何種姿態面對並詮釋過去,再盡量將未來導向我要它去的地方。

2019年某天寫的:

我處理感情與感受的速度非常緩慢,或者也可以說都先胡亂把東西都輸入到腦袋裡了、都先做了再說,真正去理解與認知它們都是非常後來的事。2016的專輯我到今年才真正聽懂且真正愛上、因為一個階段的結束而感傷也不是在自己的畢業典禮。人生最大問題不外乎是念舊與對美好回憶的過度依賴,還有感情中的第一步總是走得缺乏理智不顧一切不經思考,冷靜下來後又過度使用理智、計較得失輸贏。看自己的每一段過去都是後設,卻在真正活著的每一個當下太過抽離或是感覺不切實際。What a life.

然後是兩天後:

去旗津的那天,看著渡船口,腦海閃過五年之中以它為背景製成的回憶,不知不覺又哭了。是懷念嗎?感傷嗎?還是又只是在自戀地緬懷美化後的過去?到現在還是無法確定那真正使我流淚的「點」是什麼。

一直以來看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旁觀者觀賞一部紀錄片:都是在拍成、播映以後才好好檢視生活片段、好好處理感情,似乎沒有真正全心全意活在當下、感受當下的經歷(但明明每個當下也都是自認用心準備後才動身前往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如此依賴任何形式的紀錄,去到哪裡經歷了什麼重要的事,無法立刻 “process” 任何想法與情感,只能在結束一切後或離開前將事物或旅程的細節詳實記下並封存,規定自己在未來某個有意義的日子才能拆封檢閱。也就是那段時光在我頹墮委靡生活中沉澱,漸漸消融、蒸發了以後,過一段彷彿它不曾存在,我亦不存在的日子,才故意任由感受的風暴與記憶的重量席捲、撲面而來。

我對過去的記憶與想像多半是像這樣,在事後沖洗腦海裡的底片才生成的。每個生活的當下只有憤怒、疲憊、悲傷或快樂這些膚淺的感想,事後才有那麼多後設的、過度美化的回憶。

不知道是好或不好,我記得在那個場景裡發生過的所有事件的原貌,那些過去的影像也一一如實在我腦海裡飛過,但在那之後我對它們的感知方式是身為一個全知的旁觀者,濾掉喜怒哀樂的檢視模式,在現在與過去的對立狀態下,重新以一個看故事的人的角度去詮釋我實際經歷過的一切。並不是遺落或忘掉什麼,只是好像刻意忽視那些表象的情緒波動與無意義重複的成分,只保留過濾了雜質的過去,於是我的過去彷彿總是具有濃重意涵,而我的日常都浪費於對過去時光的反思、解析與戀眷。

所以我才不知道觸景生情到底算什麼,寫著這些的此時此刻又算什麼,只知道這是我再一次耽溺於過去的發病徵兆。筆記本裡時不時會出現厭倦自己這種軟爛病症的字句,最近一篇開門見山就寫了「如何真正根治進入花樣年華世界觀後就心傷哀頹的病」,煩都煩死了,但還總是無意識地持續以這樣的狀態虛耗度日。我的生活世界簡直就像使人墮落的千層蛋糕,還是星巴克那種二流製品,縫隙中填滿讓人發懶虛弱的甜膩奶油餡,又薄又爛的餅皮層層胡亂堆疊,大一點的碰觸搖晃就會使整個脆弱易塌的主體歪斜,還只能依賴狂妄自大卻又綿膩無力的廉價奶油支撐亂糟糟的一切。

連我的文字都誠實表現軟爛無力感,跟廉價千層蛋糕一樣,只是無聊的堆疊。

對哈姆雷特來說,現狀即是地獄,而自己是受過去與思考所制的懦夫。他厭惡總是沉醉於思考、顧慮過多而躊躇猶疑的自己,如同他厭惡這個離不開也不敢離開的世界。他只在黑夜與孤寂的保護下誠實,叨叨絮絮不停地說,又是抒發又是分析,一下子反駁一下子和解,一下又突然疾呼似地長篇大論;面對真實世界與他不信任的人類,他只顧裝瘋賣傻,深思熟慮地沒頭沒腦,卻又不著痕跡地哀求、期待他愛的人聽懂他藏在瘋言瘋語中的求救信號,可惜大家不是欺騙他、背叛他,就是一個個被他嚇跑,於是他愈發地厭世厭人。該說我簡直是哈姆雷特性格嗎,自厭又自戀,自大又自卑,又總是沒來由地自憐。

*硬要用process,因為它不只包含「處理」這個字義,還有「顯影、沖洗(膠卷)」的意思。

兩年後的我依然如此。

可或許還是有些成長的吧?儘管本質不變。即使每個當下仍都只是令自己頭暈目眩的空轉,至少現在能以受傷了無數次才習得的理性更委婉地處理自己的情緒,審視起過往時還能順著脈絡推敲與誰的關係何以至此,不再是一味否定或鄙視自己為往前的每一步所做的努力,對自己連對外人那般的虛情假意都無能。我們畢竟是永遠不可能再重來了,自責或自負再多都無謂。趁著多出來的這個月整理了不少一路上留在各處的字,看著總忍不住要去蕪存菁,但反而也都是那些略顯清澀幼稚的雜質才能如實反映當時只有自己獨具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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